宋玉者,楚人也,为屈原弟子。善赋,类屈原,而哀伤感愤,曲伸讽谕。楚威王尝问曰:“先生其有遗行耶,何士民不誉之甚也?”宋玉对曰:“客有歌于郢中者,其始曰《下里》《巴人》,国中属而和之者数千人;其为《阳陵》《采薇》,国中属而和之者数百人;其为《阳春》《白雪》,国中属而和之者,数十人其已也;引商刻角,杂以流徵,国中属而和者,不过数人。是以曲弥高者,其和弥寡。此虽言歌通于琴也。”玉又自云,尝援琴为《和竹》《积雪》之曲,然则玉固为琴矣。当战国时,虽俗听己喜哇淫,而古曲犹有存者,如《阳春》《白雪》是已去古浸远,雅声益讹,惜哉!
【译文】
宋玉,楚国人,是屈原的弟子。善于作赋,风格类似屈原,哀伤感慨愤懑,曲调婉转讽谕。楚威王曾经问宋玉说:“先生也许有不检点的行为吧,为什么士人百姓都不说你的好话呢?”宋玉回答说:“有个人在都城里唱歌,起初他唱《下里》《巴人》,都城里跟着他唱的有几千人;后来唱《阳陵》《采薇》,都城里跟着他唱的有几百人;等到唱《阳春》《白雪》的时候,都城里跟着他唱的不过几十人;最后引其声而为商音,压低其声而为羽音,夹杂婉转流利的徵音,都城里跟着应和的不过几个人罢了。这样看来,歌曲越是高雅,和唱的人也就越少。这虽是说歌曲,其实弹琴也是同一个道理。”宋玉又说自己曾经抚琴作《和竹》《积雪》等曲目,然而宋玉却坚持古琴弹奏之法。战国时候,虽然俚俗之声已经鄙俗淫靡,但古曲仍然有传世者,比如《阳春》《白雪》也已经偏离古时候的曲调很远了,好曲子也错讹不堪,可惜啊!
【延伸阅读】
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说宋玉是个美男子,且好色,“玉为人体貌闲丽,口多微辞,又性好色”,并建议“愿王勿与出入后宫”。宋玉知道后就写了《登徒子好色赋》献给楚王,自辩说:“体貌闲丽,所受于天也;口多微辞,所学于师也;至于好色,臣无有也。”
难能可贵的是,宋玉并非徒有其表,他有卓越的文学才能,他很早便在文学作品中抒发悲秋情绪了,也很擅长写女性,他的《神女赋》和《高唐赋》把巫山神女的美貌描述得让后人垂涎了数千年。
█〔元〕黄公望 快雪时晴图(局部)
【名家杂论】
宋玉是中国文学的赋圣、赋祖,与屈原齐名,开创了文学的“伤春”“悲秋”主题和“云雨”意象,是第一位创作山水、性爱、游戏文学的作家。欧阳修称:“宋玉比屈原,时有出蓝之色。”虽然宋玉是屈原的学生,却在某些方面超过了屈原。而在《宋玉对楚王问》中,宋玉也以鸟之凤、鱼之鲲自比,“故鸟有凤而鱼有鲲。凤凰上击九千里,绝云霓,负苍天,翱翔于杳冥之上……鲲鱼朝发昆仑之墟,暴鬐于碣石,暮宿于孟诸”。
更难能可贵者,宋玉还是中国最早的民间文化大师。他对先秦的民俗风情、民间文学以及民间艺术均有涉猎,民间艺术里则包括了民间歌舞、器乐、美术等。
宋玉有一篇《讽赋》,记叙了自己弹琴以拒美色的行为:“臣尝出行,仆饥马疲,正值主人门开,主人翁出,妪又到市,独有主人女在。女欲置臣,堂上太高,堂下太卑,乃更于兰房之室,止臣其中。中有鸣琴焉,臣援而鼓之,为《幽兰》《白雪》之曲。主人之女,翳承日之华,披翠云之裘,更被白谷之单衫,垂珠步摇,来排臣户曰:‘上客无乃饥乎?’为臣炊雕胡之饭,烹露葵之羹,来劝臣食,以其翡翠之钗,挂臣冠缨,臣不忍仰视。为臣歌曰:‘岁将暮兮日已寒,中心乱兮勿多言。’臣复援琴而鼓之,为《秋竹》《积雪》之曲,主人之女又为臣歌曰:‘内怵惕兮徂玉床,横自陈兮君之傍。君不御兮妾谁怨,日将至兮下黄泉。’玉曰:‘吾宁杀人之父,孤人之子,诚不忍爱主人之女。’”
《讽赋》本意为谏楚王莫贪色,却为后人留下了一幅民俗风情画卷:客人投宿,室上太高,室下太卑,这是礼节;房中有兰草、白芷和琴,这是居设;房东女儿采来色彩鲜艳的花朵,做好菰米饭,煮好青菜汤,这是款待;女子挑逗、调情,客人为自制和婉拒而弹琴,自己先拿房东家的琴,“援而鼓之,为《幽兰》《白雪》之曲”。此后,当房东女调情时,“复援琴而鼓之,为《秋竹》《积雪》之曲”,以定心神。
《西麓堂琴统》曾记载琴曲《宋玉悲秋》,题解云:“楚宋玉负才放志,不协于时,感秋气而有悲哉之叹。后人因被之于徽轸。”琴曲则充满“事楚威王而不见察”的自悯。楚自庄王称霸,及威王“地方五千里,带甲百万,车千乘,骑万匹,粟支十年”的雄邦。到宋玉时不过数十年,因怀王庸懦、襄王昏乱,丧师割地,由盛变衰,亦如秋气摧残,草木凋落,国运衰微。犹是如此,如宋玉者却不为人所用。宋玉和大多数传统的知识分子一样,才高命薄,正直却软弱,想入仕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,却在仕途上失意潦倒,落个自命清高、孤芳自赏的小资情调。
作家林庚在《屈原与宋玉》一文中称:“屈原的崇高伟大,永远令人为之景仰,而宋玉却只是那么平易近人。我们当然最需要屈原,却也因此不能忘了宋玉。”大师也有凡人的一面,或许这正是宋玉最为宝贵的地方。
█〔明〕仇英 西园雅集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