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琴史》-蔡邕
蔡邕
蔡邕，字伯喈，陈留圉人也。少博学，师事太傅胡广。好辞章、数术、天文，妙操音律。尝作《琴赋》曰：“言求茂木，周流四垂。观彼椅桐，层山之陂。丹华炜烨，绿叶参差。甘露润其末，凉风扇其枝。鸾凤翔其颠，玄鹤巢其岐。考之诗人，琴瑟是宜。尔乃清声发兮五音举，发宫商兮动角羽，曲引兴兮繁弦抚。然后哀声既发，秘弄乃开。左手抑扬，右手徘徊，指掌反复，抑按藏摧。于是繁弦既抑，雅韵乃扬。仲尼思归，《鹿鸣》二章，《梁甫》悲吟，周公《越裳》，青雀西飞，别鹤东翔，饮马长城，楚曲明光，楚姬遗叹，鸡鸣高桑，走兽率舞，飞鸟下翔。感激兹歌，一低一昂。”
桓帝时，中常侍徐璜、左悺等五侯擅恣，闻邕善鼓琴，即白天子，敕陈留太守督促发遣。邕行次偃师，称疾而归。后应辟累迁议郎。疏论奄官，谪徙朔方。即会赦还，乃亡命江海，远迹吴会。尝经会稽高迁家，见屋椽竹东间第十六可以为笛，取用之，奇声独绝。吴人有烧桐以爨者，邕闻火烈之声，知良材也，裁以为琴，果有美音，而其尾犹焦，时人名曰“焦尾琴”焉。
董卓为司空，闻邕名高，辟之，称疾不就。卓大怒，将害邕。邕不得已，遂应命。既至，旬日之间历三台。卓重其才，遇邕甚厚。每燕集，辄令邕鼓琴赞事，邕亦每存开益。后坐卓，为司徒王允所诛，天下惜之。
█〔明〕朱厚爝 风宣玄品之蔡邕像、蔡邕琴
邕在陈留，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。比往，客有弹琴于屏，邕至门，试潜听之，曰：“嘻！以乐召我而有杀心，何也？”遂反。将命者以告主人，遽自追而问其故，邕具以告，莫不抚然。弹琴者曰：“我向鼓弦，见螳螂向鸣蝉，将去而未飞，螳螂为之一前一却。吾心耸然，惟恐螳螂之失蝉也，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？”邕莞然而笑曰：“此足以当之矣。”由此观之，人之善恶，存于思虑，则见于音声，惟知音者能知之。故曰：“惟乐不可以为伪。”人之思虑且知之，则世之治乱，举不能隐矣。汉世乐道废弛，如伯喈者，一人而已。
或云：邕嘉平中尝谒鬼谷先生，不遇。憩于清溪，游览岩谷。山有五曲，曲有幽居灵迹。每一曲制一弄，三年曲成，出示，马融、王允等异之。盖所谓《游春》《渌水》《幽居》《坐愁》《秋思》五弄得于此也。余以为不然，伯喈所以寓其哀思者，盖在此五曲，特假物以名之耳。
噫！伯喈始不屈于王侯（此处似为五侯更妥），而终见羁于董氏，岂流殛困窘，不堪其苦，而聊以息肩乎？将欲忠论正音、规讽暴戾而感发其善心，以救民生乎。何所遭之不幸也！邕所制焦尾琴，至南齐犹在主衣库，明帝尝以给王仲雄弹之。
█〔清〕周鲁 五知斋琴谱之焦尾式
汉蔡邕闻火烈声，乃爨桐也，知其良材，遂裁为琴。——《五知斋琴谱》
【译文】
蔡邕，字伯喈，陈留郡圉县人。年轻时博学多才，奉太傅胡广为师。蔡邕喜好诗文、数术和天文，并擅长音律。曾作《琴赋》曰：“追求茂盛的树木，枝条四垂。看到椅桐，长在山坡。花红吐艳，绿叶婆娑。甘露滋润树梢，凉风吹动树枝。鸾凤在树顶飞翔，黑鹤在枝叶间筑巢。经过诗人考察，适宜制作琴瑟。于是发出清悦之声，五音并举，宫商发，角羽动，乐曲兴起，抚弄琴弦繁乐。然后奏响哀伤的乐曲，精妙的演奏开始。左手抑扬，右手徘徊，指掌之间反复，或抑或按，或藏或摧。于是繁乐终止，雅韵开始。有孔子所作《将归操》，有《鹿鸣操》《梁甫吟》，有周公作的《越裳操》，有《离鸾》《别鹤操》《饮马长城窟行》《楚明光》《楚妃叹》《鸡鸣曲》，百兽率舞，群鸟飞翔。有感于这些歌曲高低错落，时而低吟，时而高昂。”
桓帝时，中常侍徐璜、左悺等五侯擅权妄为，听说蔡邕善于弹琴，于是奏请皇帝下令陈留太守督促并遣送蔡邕进京。蔡邕行至偃师，推托自己患病而归。后来受诏迁至议郎。因上疏弹劾宦官，被贬官流放到朔方。适逢皇帝大赦，得以返回，于是流亡江湖，远走吴郡、会稽一带。有一次经过会稽高迁家，看见屋顶竹椽向东隔十六根可以制笛，取来一用，果然声音奇特绝妙。吴地有人烧桐煮饭，蔡邕听到火烧桐木之声，知道是上好琴材，将其制成琴，声音果然美妙，但琴尾似乎有烧焦的痕迹，时人名之“焦尾琴”。
董卓担任司空时，听说蔡邕的名望很高，就征召他，蔡邕称病不去。董卓极为恼怒，想要加害他。蔡邕迫不得已，只得应命。到位之后，十天之内遍历三台。董卓敬重蔡邕的才学，很是厚待他。每有宴饮聚会，就让蔡邕弹琴助兴，蔡邕也常对董卓有所匡正补益。后来蔡邕因为受董卓牵连，被司徒王允所杀，天下人莫不叹息。
蔡邕在陈留时，邻人准备了酒食宴请他。蔡邕到时，有客人在屏风后弹琴，蔡邕在门口悄悄一听，说：“呀！以音乐召我来却有杀心，何故？”就径自回去了。仆人告知主人，主人立即追上他并询问原因，蔡邕将所想告诉了他，在场人没有不奇怪的。弹琴的人说：“我刚才弹琴时，看见螳螂对着鸣蝉，蝉将去还没起飞，螳螂随之忽进忽退。我心中紧张，唯恐螳螂捕不到蝉，这难道就是所谓杀心形于声音吗？”蔡邕笑着说：“确实如此啊。”由此可见，人之善恶，存于思虑，而显现在声音之中，只有知音才能听出来。所以说：“唯有音乐不可以作伪。”人的思虑尚且能够知道，那么世事兴衰，就都无法隐藏了。汉代音乐之道荒废缺失，如蔡邕这样的人，恐怕只有他自己了。
有人说，嘉平年间，蔡邕曾去拜谒鬼谷先生，没有见到。于是在清澈的溪水边休息，游览岩谷。山有五处弯曲，弯曲之处有幽居和神灵足迹。蔡邕在每一个弯曲处作曲一首，用了三年才完成，拿给马融、王允等人看，他们都很惊奇。《游春》《渌水》《幽居》《坐愁》《秋思》五首曲子，就是由此而得。我认为并非如此，蔡邕寄托哀伤的情思，皆在这五首曲子中，不过是假借事物来命名而已。
唉！蔡邕起初不肯屈服于五侯，最终却被董卓收买，难道仅仅是因为在流放中困窘，不堪其苦，而卸去心中的负担吗？蔡邕想以忠诚的言论和雅正的音乐，规劝讽刺凶暴乖戾的行为，感发触动其善心，来拯救人民啊。奈何他的遭遇多么不幸！蔡邕所制的焦尾琴直到南齐时还在主衣库里，齐明帝时还曾拿给王仲雄弹奏。
【延伸阅读】
《饮马长城窟行》版本众多，作者也未有定论。相传蔡邕所作汉乐府民歌版本全诗造语平淡，感情浓郁，流宕曲折，感人肺腑。
青青河畔草，绵绵思远道。远道不可思，宿昔梦见之。
梦见在我傍，忽觉在他乡。他乡各异县，辗转不相见。
枯桑知天风，海水知天寒。入门各自媚，谁肯相为言！
客从远方来，遗我双鲤鱼。呼儿烹鲤鱼，中有尺素书。
长跪读素书，书中意何如？上言加餐饭，下言长相忆。
魏晋陈琳有同题词诗作。本诗用乐府旧题，以秦代统治者驱使百姓修筑长城的史实为背景，通过筑城役卒夫妻书信往返的对话形式，揭示了男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和彼此的牵挂，读之感人。
饮马长城窟，水寒伤马骨。往谓长城吏，慎莫稽留太原卒！
官作自有程，举筑谐汝声！男儿宁当格斗死，何能怫郁筑长城。
长城何连连，连连三千里。边城多健少，内舍多寡妇。
█〔清〕董邦达 溪山行旅图
作书与内舍，便嫁莫留住。善待新姑嫜，时时念我故夫子！
报书往边地，君今出语一何鄙？身在祸难中，何为稽留他家子？
生男慎莫举，生女哺用脯。君独不见长城下，死人骸骨相撑拄。
结发行事君，慊慊心意关。明知边地苦，贱妾何能久自全？
唐太宗李世民亦有《饮马长城窟行》传世。全诗带有浓重的帝王色彩，诗中的塞外悲壮之景、出征奋然之情、立功慷慨之意，充满了对国家、民族的自信和自豪，对此后的边塞诗有启迪之功。
塞外悲风切，交河冰已结。瀚海百重波，阴山千里雪。
迥戍危烽火，层峦引高节。悠悠卷旆旌，饮马出长城。
寒沙连骑迹，朔吹断边声。胡尘清玉塞，羌笛韵金钲。
绝漠干戈戢，车徒振原隰。都尉反龙堆，将军旋马邑。
扬麾氛雾静，纪石功名立。荒裔一戎衣，灵台凯歌入。
此外，魏晋陆机、南朝袁朗，隋炀帝杨广，唐代虞世南、王翰、王建皆有同题词曲。
【名家杂论】
东汉末年，群雄并起，民不聊生。蔡邕一生历经汉顺帝、汉桓帝、汉灵帝和汉献帝时期，曾经做过中郎将的官职，所以后人又称其为蔡中郎。桓帝时，有人向朝廷推荐蔡邕，并通过陈留太守把他调赴京都洛阳。蔡邕不满宦官专权，走到半路称病返乡。回来时，写了《述行赋》，通过对“人徒冻饿，不得其命者甚众”的描写，表达其“心愤此事”的感情。终因弹劾宦官权贵，流放朔方。遇赦归来时，再度受到迫害，不得不“亡命江海，远迹吴会”，流亡避祸达十二年之久，带着一家老小在外奔波。在此期间，他感怀命运之曲折，创作了著名琴曲《蔡氏五弄》。嵇康《琴赋》把《蔡氏五弄》列为“谣俗”作品，隋文帝开创科举制度，规定弹奏《蔡氏五弄》为必考课目。李白、李贺、王维等都曾借《蔡氏五弄》题目吟诗。
蔡邕是汉末最后一位辞赋家，他所作《琴赋》是描写弹琴动作的一篇赋，赋起首不落凡俗，句式整齐，有气势力度，行文流畅，后面“仲尼思归，鹿鸣二章，梁甫悲吟，周公越裳，青雀西飞，别鹤东翔，饮马长城，楚曲明光，楚姬遗叹，鸡鸣高桑，走兽率舞，飞鸟下翔”十二句话，十二首古琴曲，十二个古琴故事，四字句式，用语精练，典雅而有气度。《琴赋》中，蔡邕重视雅音、悲音，则是其受儒家思想支配，面对东汉末年的社会境况作出的必然选择，他寄希望于用音乐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，但汉室积重难返，大厦将倾，蔡邕已无力回天。
█〔清〕黄慎 赏琴图
题识：伊珠弦之雅器，含太古之遗美，扣清澄于云和，激流泉于绿绮，神女落霞，蔡邕焦尾陶潜抚之，以寄意宓子弹而为治，周公之善《越棠（裳）》。文王之拘羑里传古法嵇康。感幽灵于女子。若乃前广后狭之制，圆天方地之仪，或悬壁以为戒，或去轸以观辞卫女具归之引伯奇违养之悲，玩之有龙鸾之状，听之有志羲之思师，襄既拱于夫子伯牙，亦哀于子期，则有寒山之干。龙门之枝，空桑之美，峄阳之奇，则九星之象六合，应八风而发四时。